辞清意足:柳公权撰书《严公贶墓志》析解

作者:王文婷 蔡副全    阅读:90人次

唐《严公贶墓志》是近年所出,经考古发掘且有明确出土地点的柳公权晚年撰文并书丹的唐人墓志。二0二二年十月,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在西安市长安区凤林北路东延伸段发掘三座小型唐墓时,清理出两方墓志,墓主分别为左散骑常侍严公贶及其嫂卢淑。其中《严公贶墓志》,因是晚唐著名书法家柳公权撰书,故格外引人关注。《严公贶墓志》,无盖,仅存墓铭,唐宣宗大中四年(八五O)刊石。墓志正方,边长77cm,厚14.5cm,铭文楷书四十二行,满行四十五字,字径0.6cm-1.6cm。陈徐玮《唐严公贶、卢淑墓志考略》曾释录全文并进行相关考证,DI但有些问题仍需继续展开讨论或补充说明。

严公贶(七七四—八四九),字君锡,本冯翊(今陕西大荔)人,因游宦徙家梓潼(今四川梓撞县)。公贶自二十岁起,五应进士而不举。柳宗元曾作《送严公贶下第归兴元频省诗序》云:『吾子以冲退之志,端其趣向;以淬砺这诚,修其文雅。行当承教戒于独立之下,浚发清源,激扬洪音,沛哉铿铿乎充于四体之不暇。」目I以此勉励之。柳氏又有《答严厚舆秀才论为师道书》,《柳河东集》题下注云:『《集》又有《送严公贶下第序》,厚舆岂即公贶耶?』《柳宗元大辞典》则直称『严公贶即严厚舆』。然而,墓志未载公贶有『厚舆』之号。严公贶与柳宗元年辈相当,《送严公贶下第归兴元觐省诗序》作于贞元初。《严公贶墓志》载,公贶初荐官为『左金吾卫录事参军』,『秩满,再从叔砺作镇于山南西道,美其才而不避亲,奏授试大理评事、兼监察御史里行、节度推官』。公贶之叔严砺,字元明,梓州盐亭人。历职山南道节度都虞侯、兴州刺史兼监察御史。贞元十五年(七九九)授兴元尹兼御史大夫、山南西道节度、支度营田观察使。元和四年(八〇九)卒,赠司空。而柳宗元《答严厚舆秀才论为师道书》作于元和八年(八一四)之后,行文可见严厚舆显系晚辈,因此严厚舆绝非严公贶。

严公贶由大理评事转殿中待御史,再迁秘书郎、京兆府兵曹参军、同官县令、太子洗马、云阳令,累拜建州、遂州、吉州、容州、绛州刺史,人拜少府监、大仆卿、太子宾客,诏除左散骑常侍致仕,凡历十八官公贶遐布仁政,时有美名。权德舆《严震墓志铭并序》称:『幼子公贶,亦以修词为州党所荐,祗服义方,绰绰有裕,哀敬诚信之礼备焉。』

柳公权,字诚悬,幼嗜学,十二岁能为辞赋。元和初进士擢第。官居三品、二品达三十年,卒年八十八岁,赠太子太师。《新唐书•柳公权传》称:『公权博贯经术,于《诗》《书》《左氏春秋》《国语》、庄周书尤邃,每解一义,必数十百言。』柳公权文名往往为书名所掩。公权工诗文,文宗谓『辞清意足,不可多得』。其应制诗《贺边军支春衣》,文宗称赞『子建七步,尔乃三焉』。白居易《和柳公权登齐云楼》诗说:『向此高吟谁得意,偶来闲客独多情。』晚唐国运衰危,朋党互争,文学艺术也随之衰飒,故元和间『葺国学以振儒风』。诗文开始向细致精美处寻求新的境界;书法审美则向初唐回归,出现了将中唐的豪放浑厚与初唐的清新婉丽相融合的综合型书风。

建中四年(七八三),朱泚泾原兵变,德宗避乱汉中,时任山南西道节度观察处置等使的严震护驾于梁洋。《严震墓志铭》对此载录极为简略,仅言:『皇帝以避狄之乱,狩于是邦,加户部尚书冯翊郡王公,以汉中形束壤制迩于京师,陈谟主断,咫尺三接,清跸既驻,皇心乃夷。』目《旧唐书》卷一一七《严震传》记载,德宗自奉天入骆谷,李怀光遣数百骑来袭,山南兵击退之。兴元元年(七八四)三月,德宗至梁州,宰以梁洋贫瘠、粮草难给为由,请求移驾成都府。严震议为不可,山南地接京畿,藉六军之援,可图收复。果然如严震所料,是年六月,收复长安。柳公权记录此事时,语言委婉,词句清新,将避乱称为『巡幸』,将情急之下的救驾,誉为『云集波委』,把不得已的逃难,描述为从容的『停銮』。

时朱泚作逆,窃据宫掖,德宗巡幸梁洋,自盩屋西入骆谷,潜备军食刍栗,及千乘万骑云集波委,停翠华于岩巘,驻黄屋于岚霭,自丞相、卿大夫下及皂隶,靡有告阙。德宗曰:『予始望不及此,问之而信。』感激流涕曰:『奈何今日,乃见信臣之才智,忠良之心膂。』不言推步而动合天机,靡衔韬钤而动中贼态。及停銮于褒中,百司备陈,储供周设。既涉朔,有守骆谷大将张用诚潜通泚谋,相国命右职马公密计擒获,奏上知,斩以示众。泚贼闻之,失据夺魄,不四三日,遂收长安,相国之功也。

由此可见柳公权『苦心辞艺』所呈现的婉约清丽文风。关于刘辟祸乱西川之事,墓志与史籍所载略有出人。墓志言『(刘)辟闰剑门,坚不可夺,兴元将严秦用奇兵以得之。』严秦,梓州盐亭人,元和初为山南西道节度使严砺部将。是时,严公贶任『大理评事、兼监察御史里行、节度推官』。《旧唐书•刘辟传》则说,帝令神策军使高崇文、李元奕将京西行营兵与严砺、李康椅角相应以讨之。纵览全文,看似所有战功皆归于高崇文一身。《资治通鉴》记载:高崇文破刘辟于德阳,又破之于汉州。严砺遣其将严秦破刘辟众万余人于绵州石碑谷。mI以墓志验之,《资治通鉴》所载翔实可信。

柳公权书法初学『二王』,妙悟晋法。后学欧阳询、颜鲁公诸家,兼收并蓄,自成面目。《旧唐书•柳公权传》即言:『公权初学王书,遍阅近代笔法,体势劲媚,自成一家。当时公卿大臣碑版,不得公权手笔者,人以为不孝。』沃兴华认为:『整个唐代楷书,初期欧阳询的点画劲挺,结体瘦峭;中期颜真卿的与之相反,点画浑厚,结体宽博;到晚期,柳公权则整合欧阳询与颜真卿的风格特征,采取折中的表现手法,写得雄秀挺拔。这三位书法家的作品标志了唐代楷书正反合发展的三个过程。』I3刘熙载《艺概》说:『柳诚悬书《李晟碑》出欧之《化度寺》,《玄秘塔》出颜之《郭家庙》。 』对柳公权书法,历来评价不一。有褒扬者,如苏轼谓:『柳少师书本出于颜,而能自出新意,一字百金,非虚语也。』周必大称:「瘦而不露骨,沉着痛快而气象雍容,欧、褚、薛不足取焉。』董其昌对柳字有更深刻的感悟,他说:『柳诚悬书,极力变右军法……余于虞、诸、颜、欧,皆仿佛十一,自学柳诚悬,方悟用笔古淡处。自今以往,不得舍柳法而趋右军也。』米芾忽而赞叹:『公权如深山道士,修养已成,神气清健,无一点尘俗。』忽而贬斥:「柳公权师欧,不及远甚,而为丑恶札之祖,自柳世始有俗书。』康有为也说柳公权『矫肥厚之病,专尚清劲,骨存肉削』,为『天下病』。

柳公权作为三朝侍书,卓然独尊,名声远播,多出奉救所为,其笔力雄健,楷则是敬。柳公权撰文并书丹的碑志并不多见,可检者有开成五年(八四O)《何进滔德政碑》、大中六年(八五二)《庭掖局令刘荣璨碑》,大中九年(八五五)《濮阳大长公主碑》,且原石或佚或残。故此《严公贶墓志》显得弥足珍贵。

《严公贶墓志》为柳公权七十一岁所书,洋洋洒洒,长达一千七百余字,属柳体小楷系列。通篇书文双畅,一气呵成。此志书法结字简劲,较《玄秘塔》而言,更显方正。构字平中寓奇,饶有新意。如『弗』『英』『第』『折』等字的随形放纵;『孙』『已』『活』『公」等字的就势紧收,『司』『参』『遂』『室』等字的部件挪让;『肇』『保』『客』『身』等字的动态偏移。凡此种种,便避免了后人讥讽柳字的『算子」之弊。其运笔较粗重、干练,不温不火,熟中有生。竖勾不见明显的棱角,而是随意踢出,或直露,或含蓄,更多竖勾引而不发,留有余味。再如『为』『逃』『也』『蹇」等字行书笔意运用,使文字之间多了些灵动气息。整件志文,如星棋罗布,疏密有致,一派天真。欧阳修曾言:『公权书,往往以模刻失其真,虽然,其体骨终在也。』p其名碑巨制,往往有专人传摹上石,刻手又多出内府名师成中书省刻字之官,如邵建和、邵建初兄弟便是。此志未列刻手,当出自普通镌工,虽笔意未能尽显,却亦平添了几分天然之趣,得失未必一语定之。

值得一提的是,柳公权与柳宗元同为晚唐名士,宗元长公权五岁,属西眷房族兄,诚悬以工书溢世,子厚以文章显名,二人又都与墓主严公贶有交情。然而《柳河东集》不见二人交住记录,只有卷三十八柳宗元代其兄公绰所作的《代柳公绰谢上表》一文。二柳善书见录于唐人赵璘《因话录》:

元和中,柳柳州书,后生多师效,就中尤长于章草,为时所宝。湖湘以南,童稚悉学其书,颇有能者。长庆已来,柳尚书公权,又以博闻强识工书,不离近待。柳氏言书者,近世有此二人。

柳宗元长于草,柳公权工于楷,二柳又与刘禹锡友善。刘禹锡《酬柳柳州家鸡之赠》有『柳家新样元和脚,且尽薑牙敛手徒』句,大意为欲思以书学传于子弟,无奈有『柳家新样元和脚」,则不得不敛手。

旧注以为「元和脚』者指柳公权。然此诗题为「酬柳柳州」,诗作于元和十年(八一五)初到柳州时,柳公权以元和三年(八〇八)第进士,恐名位尚未甚隆,刘禹锡之意当指宗元。则「元和脚』为柳宗元首创。